汉臣
荀彧打开最后一层食盒，发现里面仍旧什么也没有，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与其说是叹气，不如说是舒了口气，仿佛一桩心事从此放下了。
他的案几靠近窗台，那月光铺洒进来，都落在了空荡的食盒里。这一瞬间，他竟毫无征兆的想起了一个年轻人。
说起来，他只真正见过那个人一面。
还是很久之前了。那时候还只是丞相的主公，到处搜罗人才，其中大部分是他张罗着在办的。最得力的，也是最出色的，由他引荐来的，郭奉孝便算一个。只是命薄，没能挺到赤壁。那些时日里他到处打听，也知道未有战乱的荆襄地界暗藏了许多能人志士，不过他们都只安静的藏着，不曾露脸，更不曾为主公所用。
其中最有名头的，还是那个叫“卧龙”的。
于是他便想办法让主公去请。
“文若觉得，要请得‘卧龙’，须得出什么样的价钱？”一日，主公问。“文若的消息是否哪里出了偏差？听说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
主公似乎对这样的人并不大上心，“孤有文若便好了呀……”
主公仍碎碎念着。
“主公必得亲自去请。”他认真道。
“礼物嘛……”荀彧想了想，“便准备些鸡舌香吧。”
过了一段时间，主公回来，却是两手空空。
“卧龙不肯来？”荀彧问。
“不肯。”主公也摇了摇头。
从未在别处碰过钉子，没想到在那个年轻人身上碰到了。
这倒使得荀彧略略惊诧。
这件事就这么暂且放下了。
直到什么时候呢？
荀彧想了想，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那是在……主公唯一一次大败之际。
赤壁。
虽然他还惦念着那个远在隆中的年轻人，但听闻他已经跟随刘备走了，奇怪，彼时听到是刘备时，心下却安宁了几分。
——是跟着刘备走的，到底不是别人。
他心里，该是有汉室的吧。
荀彧想。
说来，原本他是未曾跟到赤壁去的，只是没了郭嘉，他总是担心主公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利的决策，心下不安，便又快马加鞭的赶去了。
荀彧到的时候，无论陆上江上，皆已是一片火光冲天的景象。他们的军队肆意逃窜，身上还燃着熊熊烈火，到处充斥了哀喊嚎叫。那些灰黑色的烟末就这么在无际的空中飘扬，烽烟过于浓烈，遮挡了视线，他的眼前一片灰蒙。
他摸索着向前走，迟迟寻不见主公，也不知道自己已然入了危险境地。对面传来一阵嘶吼，仿佛是敌军乘胜追击来了。他正想着法子要离开，忽的左手却从身后被一人牢牢握住。
荀彧猛然转身，这时，他将自己随身佩的长剑也一并拔了出来，用作防身。
他刚转过身，眼前却仿佛赫然出现一丝光亮一般，双眸感到一阵闪耀，这缕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晦暗阴郁的战场。
原来拽住他的，是一个年轻人。
“你是谁？”
“你又是谁？”
“颍川，荀彧。”
“琅琊，诸葛亮。”
“原来是荀先生。”年轻人的眼眸更里添了几分光彩。
荀彧迅速打量了他一下，原来，人们嘴中的卧龙，是这个样子。他穿着素白色的衣裳，奔袭于战场中，像是在找什么。此时卧龙的衣裳上落满了灰尘，像是许多日都无空更换，不过那眉眼倒生得十分端正，颀长的身子，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小截。
英姿爽朗，器宇不凡，这在以前倒是没有怎么听人提起过。
“曹操早已被我孙刘大军追得不知去向，先生不如跟在下回去，与刘豫州一同匡扶汉室，这亦是先生之愿。”年轻人言笑晏晏却又不失礼貌的说着。
荀彧又是一惊。
这样一个年轻人，在此地说出这样的话，甚是唐突！
刘备便是收揽了这般轻狂的谋士么？
他正要驳斥，迎面对上这位卧龙的眸子，还是怔愣了一下。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灿焕明亮，宛如蕴含了巨大的能量，会使人瞬间动摇心智一般，让人不敢多看。那眼眸中透出来的，有期待，有仰慕，有不能不让人动心的绚烂朝阳。
“或是让我走。”荀彧看着对方，亦笑了笑，说：“或是使我命丧此地。”
卧龙闻言，径自想了想，仿佛料到了荀彧会这般回答，亦不再强留他，还为他牵来了一匹战马。
他驾了这匹快马，就要离开。
“卧龙。”离开之际，荀彧回头朝着不远处的年轻人喊了声。纵使知道了他的真名，还是忍不住唤他“卧龙”。是因为觉得卧龙腾飞，汉室复兴，终是可以倚靠他的么？
荀彧来不及多想，只对马下的人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要忘记今日的你自己。”
那个叫卧龙的年轻人，仰头看马上的他，微微点头，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先生保重。”卧龙说完这句，语调忽然带了些悲意。
建安十七年，离建安十三年才过去了不过四年。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仍旧无枝可依。
荀彧渐渐从回忆中剥离出来，再次看着空空的食盒，怔怔出神。
那个年轻人，是可以做到的吧。
若有胜者，该会是他吧。
为何当初会想着去招揽他呢？……
荀彧发出轻笑。
“他与我，原本是一样的人啊。”
荀彧想。
一阵风吹进来，将案上最后一根烛火也熄灭了。
尚书府终沦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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