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洛思锦

章武三年的最后一叹


“混账。”

话音刚落,诸葛亮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殿上的那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脸上都流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好在诸葛亮很快恢复过来。

“臣,只是说出肺腑之言。”

殿上的人听了,顿了顿。少了些愤怒的情绪,继而又道:“白日里,满殿的文武群臣都劝朕,阻挠朕。朕以为,丞相会和他们有所不同。”

“陛下,这非同或不同的问题。”诸葛亮伏了一伏,正色回答:“关将军此一去,臣知陛下心痛难捱。但也请陛下以汉室为念,以天下子民为念,切勿被仇怨蒙蔽了双眼。此刻,我们的敌人是曹魏而非东吴。若贸然起兵,只怕……”

 

“住口。”

 

空荡荡的宫殿里,皇帝的声音有些缥缈,却又如一声惊雷一般传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

“只怕主次颠倒,陛下将得不偿失。”

短暂的平静后,诸葛亮还是说完了整句话。

刘备听了,发出冷笑,随即站起身来,指着诸葛亮,再不留情面的说:“好。好一个丞相。”

“你若不愿意,就回你的相府待着去吧。这里,再没有你的事了。”

诸葛亮听完,觉得世界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远处的更漏与来来回回巡夜的宫人发出的细碎声响。

他颔首,再拜了一拜:“陛下保重。臣,告退。”

一步,两步,缓慢退出宫室外,诸葛亮仰头看了看,夜色清凉如水,缓解了一些抑郁之感。两棵梧桐落下叶来,覆满了台阶。

他一级一级的走下去,回想着,这是第几次和陛下有意见上的分歧。

好像……是第一次。

第一次,大概,也是最严重的一次。

 

宫外,驱车的小厮已掌灯在等候,他登上车,觉得有些费力。

“老了?”他心底发出自嘲。

忽然他又想到,陛下已经六十有余了。

 

马车匀速的向前行驶,穿过蜀宫一侧僻静小道,周围安静得只听得到轱辘转动。又有两片深秋的落叶飘了下来,诸葛亮听到它们落地后被车轮碾碎的声音。突然自心底发出一阵痛楚。

这痛楚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被碾碎的是他似的。

蜀宫离相府并不远,当时他特意把地址选在这里,就是为了有任何情况都可以方便进入蜀宫谒见陛下。

相府毫不奢华,简朴雅致的陈设,一如当年他在隆中时的风格。

诸葛亮走进内室时,黄氏已经在案前等候了。一碗小米粥放在案上,正冒着热气。

黄氏起身替他褪下官服,摘下进贤冠,带了些嗔意,说:“今天又是这样晚。”

诸葛亮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略略酸痛的肩膀,端起粥便喝。

 

“你最近肠胃又不好了。”

“每天这样劳累,难道这偌大的蜀地只剩你一个官员了?”

“皇帝总是不肯放你早些回来。”

 

昏暗的烛火下,黄氏絮絮说着,诸葛亮就着小菜喝了两碗粥,瞬间觉得精神了些,听着夫人的话,疲惫了一日,嘴角也终于有了些笑意。

他将头埋进黄氏的怀里,闭上眼,沉重地呼吸。黄氏落下的头发丝儿碰到他的脸上,痒痒的。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黄氏的膝盖上,看着屋顶,不经意说了句:“大约明日就不忙了,陪你吃饭。”

 

整个季汉都知道了诸葛丞相休假在家了。

大臣络绎不绝前往探望,除了少数人,其余的大多被拦在了府外。那些见到了丞相的人却也深觉疑惑——怎么看丞相也不像是有病容的样子吧。

蒋琬前去探望时,丞相还分给他一把鱼食,让他陪自己在相府的小花园中喂鱼,使得蒋琬摸不着头脑。

“公琰,下回来时把琴带上。似乎有许久没有与你切磋琴艺了啊。”蒋琬走前,诸葛亮朝他笑着嘱咐道。

蒋琬应声退下。

又过了七八日,诸葛亮仍旧足不出户,闭门每日看些各地呈上来的民生民情的公文,其余倒也不过问。

直到家仆推门进来禀报:“丞相,有贵客到访。”

诸葛亮看手上的东西正看得入神,边回应道:“相府哪里还有什么贵客,左不过是蒋公琰来了,你先把我的琴拿到院里去,焚一炉香让他候着,我这就来。”

吩咐完,诸葛亮仍旧沉浸在翻阅之中。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已然了大半个时辰。他猛地想起蒋琬还在院内候着,急忙站起身来整了整坐皱的外袍,走了出去。

 

外面的秋阳倒是清爽干燥,相府内的几棵大树也纷纷落下卷叶来,扑满了石路小径。

“公琰,久等。”诸葛亮远远的见到有人在长廊中负手独立,便喊。

直到那人转过头来,诸葛亮才发现原来认错了人。

只是这场景为何如此熟悉?

恍如那一日的隆中草庐里,他吟着“大梦谁先觉”,伸着懒腰,走出草庐时,第一眼见到的人。于此时不同的,是彼时春寒料峭,冬雪刚刚退尽,那人就不辞严寒的赶来了。

 

“陛下。”

诸葛亮看清了来人,脸上露出了些不自然,显然对方也是。

原地尴尬了片刻,终是刘备先开了口:“近来不见丞相,丞相好像清瘦了些。”

“相府简陋,陛下怎么来了。也未曾差人通报一声,是臣怠慢了。”诸葛亮语气恭敬,带了一丝丝的客套。

“当年朕连你的草庐都去了三回,如今的丞相府,难道连个草庐都不如吗?”刘备说着,语气倒是轻快。

“那便请陛下里面坐吧。”诸葛亮道。

“不必,我看着廊下风光就很好。”刘备说。

于是二人拿了蒲团便面对面坐了,诸葛亮的琴横在石案上,博山炉中的龙涎香吐出甘甜气息环绕周围,令人闻之欲醉。树间鸟儿叫唤,秋阳洒落案几,香薰透过香炉袅袅蕴升,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光景,使朕想起来与你在隆中的日子。”刘备看着对面的诸葛亮,似乎有些感叹道:“那时的孔明,也是这样与朕对坐,案前摆放着西川的地图,与朕分析利弊,侃侃而谈。”

“朕好怀念。”

诸葛亮听了,脑海里不禁也闪过那些年的片段,心下有些动容,随即抬头看了看刘备,年逾六十的他早已不似当年初到襄阳时风发意气,那玉冠挽住的,已是满头的银丝。

 

“卿与我一同走出隆中,蹚过赤壁,掠过荆州,最终抵达这里。但是这里,非为我们的最后一站,不是吗?”刘备声音沉了下来,带了些感伤。

“纵是如此。”诸葛亮也终于开口:“陛下也不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看得到东吴,而见不到曹魏。”

清凉舒爽的风吹来过来,卷起几片叶子到他们的脚边。

“孔明,你当初为何辅佐朕?或者说,你,为何选择了当时的刘备?”刘备凝视着诸葛亮,突然发问。

这么多年,刘备从未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他也以为他再不会问起了。

 

“陛下那时候的忠义,声名远扬。纵使到了人生最低谷,也从未放弃过自己,从未放弃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诸葛亮回答,想起三次来到草庐中的陛下,都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身边,永远跟着一个红脸、一个黑脸两个壮硕的汉子。这么多年,无论走到哪里,陛下都没有把他们抛下。

如今再来时,却已是孑然一身。

这样的悲情,放到现在的刘备身上,着实变得很残忍,很残忍。

 

“所以孔明,你能够理解我了吗?”刘备不再称朕,语气悲戚起来:“我不知其他人会不会如我一般,拿如此多年的心血去空掷一场胜负不明的战争。但是如果我不做这件事的话,我也不再是你们心中那个陛下、那个刘备了,不是吗?”

陛下激动时总是容易红了眼眶,在其他人看来,这只是皇叔邀买人心,虚假的表现。只有最亲近他的人才能够懂得,那种真切的痛苦,仿佛能与他感同身受一般。

“孔明,如果在荆州出事的那个人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刘备沉着又坚定的说着。使得这段时间诸葛亮这段时间所感受到的压抑与心事们顷刻间完全消散了。他看着陛下,感受他说话的语气与每一个字。仿佛除了外貌,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最难得的,是不改初衷。

 

尤其是对一位帝王而言。

万幸,万幸。

他跟随的陛下,仍旧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愿奉衣带诏诛杀汉贼之人;仍是那个颠沛流离中绝不放弃希望之人;仍是,愿与他们甘苦共同,勠力同心之人。这一路,他们一个同伴也没有抛下。现在,也不能。

 

“我明白了。”

片刻的沉默后,诸葛亮也不再用臣来称呼自己,就好像现在已不是君臣二人在相视而话,风雨飘摇的乱世里,他们都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那么,陛下尽管去吧。我会为陛下,守住季汉的每一寸土壤。”

“我在这里,等候陛下得胜归来的消息。”

“再让我为陛下弹奏一曲吧。”

……

 

风起风停。

谁也不知道最后的赢家究竟会是谁。只是对于现在的诸葛亮与刘备来说,胜负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他们都找到了比胜负更为重要的东西。犹记建安十三年,曹操南下赤壁,彼时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用自己的力量击退了百万的雄兵,是一件永生难忘之事。如今,陛下也要做一回曹操。罢了,那便做一回吧。

那日陛下走后,有人见丞相站在门前远远看着陛下离去的背影,脸上神色哀惘凝重。傍晚霞光漫天,好似火烧了云,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又过了数月,季汉的丞相重骑了战马,朝远方奔去。

彼时霞光已然黯淡,伴随着他的,只有无尽的冰凉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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